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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四回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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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四回(上)

【武繼明回護王蕓兒】

上回說到梁寅引進一個人來。眾人舉目看時,只見來人個頭不高,頭戴玄青軟紗武士巾,身穿大紅十樣錦緞箭袖袍,腰間紮縛一條黑金鑲銅銙帶,面目清俊,神采英拔。

竇憲一看覺得眼熟,驀地記起:“這人不是那日茶樓上吵架的女子麽,如何扮了男裝,竟是如此俊俏!”心下暗自喝了一聲彩。

再看旁人,都認出來了,先先後後立起身來,武繼明是最後一個站起來的,臉上帶著幾分錯愕。原來這人不是別個,正是他家娘子,守備軍都監府上女公子湯麗娘。

麗娘環視眾人,都認識,唯獨竇憲面生些,記不起哪裏見過。又往旁邊瞧瞧,看見了兩個唱的:那王蕓兒本來坐在武繼明邊上,春兒在馬懷德身旁坐的,兩個知局,都退到各人身後去了。

蔣銘瞅了瞅武繼明,見他站在那裏,也不招呼麗娘,面上訕訕的,只不言語。心說:“這可是壞了!這湯娘子不速之客,來者不善,善者不來,敢是他兩口子慪氣,找來這裏了?”

便向麗娘拱手,笑說道:“我當是誰呢,原來是湯小官人,大駕光臨,蓬蓽生輝!小官人快快請坐。”說著退後,把自己位子讓出來了。眾人看他如此,有樣學樣,也都退到座椅後面,紛紛地拱手見禮,都稱呼“小官人。”麗娘亦拱手答禮。

馬懷德忙招呼夥計,把武繼明的椅子向下撤了一位,就在武繼明和蔣銘中間加了個座位,請麗娘坐了。錢豐並不知道麗娘身份,見這情形,又見梁寅唯唯諾諾,知道是非同小可的人物,親自捧了一副杯箸安放桌上。

趁亂的當口,馬懷德給梁寅使了個眼色,梁寅會意,悄悄搖手要領蕓兒春兒出去,卻被麗娘一眼瞥見了。喊住道:“梁都頭!怎麽我一來,你就要趕人走了,莫不是我來的不對了麽?”

那梁寅是他家部下,怎敢得罪,連忙陪笑道:“小官人誤會了,她倆是錢掌櫃叫來的人,剛才錢掌櫃說,鄉下姐兒沒見過世面,不堪伺候,讓我領出去,換別個過來。”

馬懷德見此情景。忙又給梁寅使眼色,假意嗔怪道:“就叫她們留下吧,這才剛來,唱也沒唱呢,又換什麽!這老錢恁地多事!”

湯麗娘進來時,一眼就看見王蕓兒,便疑心她是武繼明在行院裏的相好,這會兒聽梁寅和馬懷德一唱一和,心裏愈發認定了。淡淡笑了一笑,說:“這就奇了!一桌的貴客,獨我來就不能伺候了,都頭這話說的沒道理,莫不說的反話吧?”梁寅不敢回言,只得陪笑。

蔣銘聽這話,看出些劍拔弩張的意思,便向麗娘笑說道:“小官人是尊貴人,您這一說笑可不打緊,可不把梁都頭給嚇壞了!”說的麗娘一下子笑了。眾人都松一口氣。

重新都落了座,馬懷德招呼兩個女子:“你兩個別楞著了,快彈唱個好曲兒,給湯小官人接風。”那蕓兒和春兒不知就裏,只看武繼明悶著頭不言語,麗娘又在他上首坐的,不敢怠慢,依著吩咐,一個彈琵琶,一個唱了一曲。

卻說這湯麗娘,自幼生長在武職官家裏,天生活潑聰慧,性情豪爽。湯都監愛如珍寶,從小當她是男孩子一樣教習武藝,學了一身本領,弓馬刀槍,樣樣皆能。因她在京城長大,見的事多,常隨父親到軍中操練,家中來客也出面拜會,向來沒有小家女子忸怩羞態。為出入便利,常作男裝打扮,凡熟識的人都看慣了,不以為異。待長大了些,更是自矜自持,心裏暗自發願,一定要找個才貌出眾的丈夫。那武繼明也是官府少爺,才貌不差,為人風流博浪,又在蕓兒那裏開蒙過了,倆人成親後,雙宿雙飛,如膠似漆。彼此說好了一生一世一雙人。武繼明賭咒發誓,指天劃地,什麽甜話不說出來!麗娘自是信他,以為得償所願。

誰料去歲秋天,蔣銘等一眾人在莫愁湖湖亭吃酒,武繼明與王蕓兒重逢,倆人又好上了。蕓兒本來就是武繼明第一個動心的人,況又是熱戀中分開,一旦冰釋前嫌,舊情覆燃,愈發熾烈。繼明三天兩頭往行院跑,起初麗娘沒在意,時間長了,覺出不對,一來二去發覺了。這麗娘是亮烈的性子,如何容得?況她自家有本事,一向自視頗高,認為自己與別的女人不一樣,別家男人可以娶妻納妾,招蜂引蝶,她的男人卻只得她一個兒才行。免不了要質問丈夫,繼而拌嘴,小兩口兒吵鬧起來。

那武繼明卻是紈絝的性子,開始還哄著騙著,後來被妻子逼勒不過,索性就承認了。說道:“我與你是夫妻,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大娘子,她只是個院兒裏的,我不過喜歡她伶俐,會彈會唱,你知道我的性兒,喜歡請朋友吃個酒,喝個茶,叫她來伺候,大夥找個樂子,不過偶然去她院兒裏坐坐,又不帶來家,礙著什麽了?你只當沒看見罷了,何必計較!”

麗娘聞聽大怒,無論如何不依,就要告訴公婆,又要回娘家去。武繼明怕事鬧大了自己吃虧,便說:“罷罷罷,既是你這樣,我再不去找她也就是了。以後供唱也尋別人去,”笑嘻嘻道:“守著如花似玉的老婆,我還不足麽,還尋她作甚……”

如此這般,一時安撫住了麗娘,背地裏仍悄悄與蕓兒來往,只是做的隱蔽些,次數也少了。然而麗娘既知道了,如何瞞得過她?!消停沒幾天,又爭執不休,繼明繼續瞞哄,以至於妻子尋蹤碼跡鬧到外頭來。遇到竇憲那天,就是麗娘發覺繼明悄悄去找王蕓兒,追到院門口,他家小廝看見忙去稟報……武繼明出來,倆人當街不好吵,就到茶樓裏吵了一氣。這兩天因惱了,誰也不搭理誰。麗娘一氣之下回了娘家,與父親湯都監都說了。

湯都監自然也不高興,但礙著通判府,一時不好說什麽。只得勸說女兒道:“這事兒是他荒唐,可是世風如此,年輕人保不準不這樣,先隨他去吧,等時間長了,慢慢勸他,心就回來了。一味吵吵鬧鬧,傳出去叫人笑話,總歸還說是你的不是。”

麗娘委屈憋悶,忍不下這口氣,今兒聽說武繼明又出來吃花酒,把繼明貼身小廝叫來審問,得知了地方,帶著十幾個排軍過來了。

武繼明見老婆來,知道是來找茬的,心裏著實不快。他想的是,自己沒做違禮的事,麗娘新婚看不開,鬧一陣子,慢慢的也就好了。今日把蕓兒找來,還想美事兒呢:等酒席散了,讓錢豐在園子裏安排個地兒,倆人好春風一度。如今麗娘一來,美事兒就不成了,當著眾人又覺著失了面子,又怕她鬧起來丟臉。故此心裏懊惱,神色尷尬,不知說什麽好,只悶聲在那裏坐著。

倆女子彈唱了一會兒,酒桌氣氛緩和許多。麗娘示意住了唱,笑道:“這不是很好麽!怎麽還說不堪服侍,依我說,兩位姐姐唱的又好,生的又俊,真可謂色藝俱佳,難為是誰尋來的,恁地有眼光!”

大夥都不敢接口,麗娘只做不在意的樣兒,也不看武繼明,卻向馬懷德說道:“兄長也在這裏。”

馬懷德知道他兩口兒鬧架的事,又是弟媳婦,十分尷尬,心裏只叫得苦。陪笑道:“今兒是繼明擺酒,大夥兒給承影兄踐行的,再過幾天,蔣二哥就要去京裏了。”

麗娘於是向蔣銘道:“原來如此,今日小弟來的冒昧,攪擾了諸位雅興,還請蔣公子不要見怪。”

蔣銘笑道:“小官人哪裏話來!您是貴客,平日我們想請還請不到哩。”說著看向武繼明,武繼明附和笑了。眾人也隨聲附和,面上都陪著笑,肚裏各裝心思。蕭純上和允中對面坐的,倆人互相遞眼色,暗自吐舌。

麗娘笑說道:“既是小弟來遲了,就敬蔣兄一杯,權做小弟賠罪吧。”說畢端起酒杯敬他,蔣銘忙說“多謝”,二人對飲了一杯。

蔣銘心道:“這湯娘子行事豪爽,她既是扮了男裝,又自稱兄弟,我只當她是男子說話也罷了。既然來了,不論如何得幫繼明一把,給他兩口兒說合說合。”

便向武繼明道:“剛我還說呢,與繼明兄相交多年,多承你關照,這幾年大夥兒不在學裏了,只因為有你,還是時常聚在一塊兒,倒沒疏遠,十回裏有七八回也都是繼明兄破費。真叫我們不好意思的。今日難得小官人駕臨,做兄弟的借花獻佛,敬你們二位一杯!”

眾人這麽一鬧,武繼明已放下心來,又看麗娘應對自如,漸漸自在。聽蔣銘如此說,就笑了,說道:“瞧承影說的,咱們兄弟多少年了,還說這些!倒顯得生分了。什麽都不用說,全在酒裏吧!”

一邊說著,端起杯來,大夥都看麗娘。麗娘想道:“這麽多人,不好折他面子,更不好傷著旁人。”於是相隨也舉起杯來。

武繼明頓時歡喜,飲了酒,向蔣銘照了照杯底,笑說道:“咱們幾個交情,自是沒說的,就怕承影往後做了大官,身邊非富即貴,就把我們這些窮朋友,都打到贅字號裏去了!”

蔣銘呵呵笑了:“快行了罷!這話別人能說,你也好說的?再說小弟豈是那樣人!”蕭純上接話道:“承影不是那樣人,對了,你這次必然高中,能留京裏得個職就好了,等明年我去會考,就有投奔處了!”武繼明道:“純上說的正是,明年我也去,到時咱們一塊兒走!”

蔣銘笑而不語,嘆氣道:“唉,其實我心裏,也想明年大夥兒一起去,實在不願意占這個先,說了又被我爹罵。我想著,不管今年怎樣,明年橫豎還要再考一次。”

蕭純上讚道:“承影就是有志氣,不願從恩科出身。”武繼明插口道:“什麽志氣?他就是狂唄!”向麗娘道:“上學時候他就這樣,多少人都算上,頂數他,仗著自己記性好,最狂了。”眾人都笑起來。

湯麗娘也笑了,說道:“這固然是蔣兄有志氣,不過依小弟愚見,恩科和常例科其實一樣,不過是晉身入門。比如我們武行,就是領了官職,做了將領,也還是第一步,本事高低,還是到校場乃至戰場上才見真章。文科小弟不懂,想來,也得有真才實學才能立住腳,圖得長遠!”

蔣銘笑讚道:“小官人說的是!到底是小官人從汴京來的,識見高,小弟實是佩服。”眾人附和。武繼明見妻子落落大方,侃侃而談,心中得意,不覺笑容滿面。

卻說蔣銘見麗娘瞅了竇憲一眼,才想起他倆不認識,自往額上拍了一下,笑說道:“看我疏忽了,盡顧著說我,忘了給小官人引見,繼明也不提醒一下,該打該打。”對麗娘道:“這是我好朋友竇連生,前日從兗州來的。”又向竇憲道:“這是都監府上湯小官人。”

麗娘抱拳道:“小弟湯立。”忽然想起來,正是那日在茶樓走廊上見過竇憲一面,自己當時怒極,還打翻了花瓶架。不由臉上一紅。竇憲卻面色如常,好像全沒認出來,只抱拳還禮:“幸會幸會。”

武繼明道:“前面咱們玩到哪裏了?接著玩。”梁寅一直在旁不說話,這會兒回道:“前面蕭大官制令,繼明兄擲骰兒,輪到竇兄了。”

竇憲笑道:“前面的不算,如今小官人來了,就從小官人重新開始吧。”麗娘笑道:“別,因我來擾了大夥,已經不好意思了。還是按你們原來的。”

蔣銘道:“我們也是剛開始,就請小官人先。”蕭純上和允中隨聲附和。

麗娘就不客氣,拿起骰子擲了,三加三,是個六點,數點兒,又是竇憲。蕭純上奇道:“馬兄哪裏去了?”原來馬懷德不知什麽時候離席不見了。武繼明道:“不管他,咱們且玩咱們的。快,該竇兄弟了,還是你的頭籌!”

竇憲笑道:“那小弟就講個笑話罷。”因說道:“有個鄉下地方,打作凳子時候圖便宜,直接到林子裏把那樹丫杈砍來,鋸平了,釘在木板下頭,就是凳子腿兒。這日有一家,叫家人去林子裏砍樹丫杈,那人去了一整天,兩手空空地回來,家主就問:‘去了這麽久,一個也沒弄回來,難不成跑去偷懶了?’那人說,‘小的哪敢偷懶,小的把整個山子都轉了,樹丫杈都是朝上長的,卻沒見一個朝下長的!’”一桌人都笑了。

竇憲飲了門前杯。取過骰子來擲了,數點兒,卻是蕭純上。蕭純上原打算唱曲兒的,曲目都想好了,因麗娘在座覺得不好意思,唱不出來,說笑話又不會說,呆睜睜了半日。眾人笑道:“這下可好,令官制令,倒把自己難住了”,一齊拍手笑他。蕭純上沒奈何,只得認罰了三杯。

又擲骰兒,輪到了允中。允中想:“蕭純上歲數比湯娘子大,他不好意思唱,我卻年小唱個無妨,也好湊湊趣兒。”便開喉音唱了一曲《長相思》,道是:

一重山,兩重山。山遠天高煙水寒,相思楓葉丹。

菊花開,菊花殘。塞雁高飛人未還,一簾風月閑。①

①南唐,李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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